爷爷的沉默

我之前一直在想，奶奶那么啰嗦，那么不可理喻，爷爷怎么能忍她？

爷爷奶奶今年都85岁了，他们退休之前都是教师。退休后两人总是在争吵，准确地说，是我奶奶一个人在吵。所有"战争"都是奶奶发起的，"战争"的根源几乎都是奶奶在想象爷爷几十年前的风花雪月之事。我说她是"想象的",因为真的都是一些无厘头的小事。比如，她说爷爷的手帕怎么那么多，是不是以前哪个女人送的？又说，爷爷早年曾说过哪个女学生很聪明、哪个女同事很漂亮，云云。

爷爷却越来越沉默。他一身的病，动过两次大手术，所以衰老得很快。近两年他还变得神志不清，生活能力、认知能力都退化了。大脑萎缩让他的语言能力也越来越差，几乎不主动说话，问他什么，不是摇头点头就是简短回答。每天到了饭点就出来吃饭，吃完饭就睡觉，要不就是在客厅里呆坐，走路也很艰难，手臂没有力气，有时夹菜都困难。

奶奶也是一身病。最烦人的当然是她的"癔症".她或许是接受不了爷爷老了、病了的事实，潜意识里总希望爷爷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因此她总觉得爷爷的沉默是不想搭理她，是在想念别的女人。于是只要一有空，她就无法控制地想象着爷爷几十年前与别的女人有暧昧的事，反复提及。全家人都不堪其扰，但奶奶不但不认错，还偏执地认为我们全家人都只帮着爷爷。只有爷爷，对她一直保持着克制与忍让，从没对她发过脾气，有时行为、表情中还表现出对奶奶的呵护，当然也包含对奶奶的怕。

有一次，奶奶又在想象爷爷以前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我故意说："干脆把爷爷送去老人院，这样你眼不见心不烦。"奶奶一听却急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爷爷，爷爷白疼你了。"父亲领会了我的意思，也故意说："你不是一直说我们帮着他吗？这次我们帮你，送他去老人院。""不，不要。你们不要这样对待他，他这个身体，唉。"

可能真担心我们送爷爷去老人院吧，从此之后奶奶不再说那些胡话了。但与此同时，她也日渐消瘦起来。我想奶奶或许是太寂寞了，又或许是压抑了心情，不禁心疼。想起李渔曾说"素常乐为之事可以当药",我便想让奶奶培养一些兴趣爱好。可她说身体不行，没精力培养爱好。我当时想，你没完没了地找爷爷碴的时候，怎么精力就行了呢？当然，这话我没敢说出来。

那天，奶奶因一些老年病住院了。爷爷在家里一整天都过得相当安静，然而他却显得十分焦躁，像失去主心骨一样，惆怅又彷徨。晚饭后，父亲在厨房里洗碗，爷爷走到他身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我想去医院看望***。"声音意外的洪亮。最近一年多来，爷爷可几乎没说过这样完整的句子啊。但因为怕交叉感染，父亲拒绝了他，说过几天再带他去。爷爷显得很失望。

他颤抖着身子走回客厅，在沙发上缓缓坐下，默默地望着窗外万家灯火。看着没精打采的爷爷，我故意上前跟他打趣地说："奶奶不在家不更好吗？没人烦你了。"爷爷可怜兮兮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竟再次很清晰地小声说："不是的。"

我有点愕然，突然有些明白爷爷和奶奶的感情了。或许现在支撑他们度过一个个踉踉跄跄的日子的精神支柱，正是奶奶那些无中生有的偏执，这表示她太在乎他，也表示他对她的重要。而面对奶奶的极端，爷爷只是沉默，其实是因为他懂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