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地
我的地就在河沟边。我是六岁知道自己有地。她说,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大的一片地方,那么多人,每一个人都有一片地。以后我所有的吃食都从这片属于我的土地上来。
“那就是你的地。”她牵着我的手对我说。这个时候我七岁多一点。
她当然是我的母亲了。不然谁还会牵着我的手呢。我还那么小,大概比我的狗高出一个头。尾在她身后想要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跟上她的脚步会很吃力。我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您如果要听我说往事就一定不要走神。我说一遍就不会多讲一遍。我是个没有耐心的人。很多时候我的思维跟醉鬼差不多。您或许还不知道,山区长大的人爱喝那么二三两苞谷酒,酒量不如酒胆,一两就醉翻了天,要让这样的人讲一个条理清晰的故事不太可能。您听完自己理一理吧。
那时候我们这个村子还很穷,不,是所有山区里的人都穷得叮当响,一阵大风或许可以将一个人刮走,但绝不能轻易把这儿的贫穷刮走。我不是在哭穷,我只是忘不掉这段记忆。既然您要我讲一段记忆深刻的,就不要打断我的话。
来,我们接着说。
我们这个地区的人只好苦巴巴的过日子。山风大一点的时候我们就站到风口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那样的地段,我是看着别的孩子往那儿站,我就跟上去站在他们身边,大概我是以为他们站在那个地方是为了等待顺风而来的鸟雀完全失控,一不小心掉一只进他们的嘴巴,他们就可以打打牙祭了。我是这么想的。可是一只鸟都没有掉下来,从四岁等到六岁,从未看见有鸟雀在风中发生意外。
我被母亲领着去看地。她说,该让我认一认自家的土地了。那意思我清楚,是让我明天就要跟着她一起干活。我们这儿的孩子长到六岁就要给父母帮忙了,长到八岁还不帮忙干活那就是白养的,外人看了也要说点闲话。外人最爱说的话就是:您倒是眼看着要享福了,孩子一天天长大,可以帮你干活了。
我就是被领着认一认土地,为了干活做准备的。
我妈走在前面,把我的地都指给我看。三角形的,小四方形的,被几个大石头占据大片地方的,有的干脆只有两指宽的,那么瘦弱的土地,完全可以不要的土地,被开垦出来灌了水称之为“田”的土地,都是我的地。由于它们前身是地,后来才变身为田,我母亲就一直喊它们地。
我走在我的地坎上,望着那小块小块装着水的地,当时秋天,地里不仅装着水还装着正在逐渐转黄的水稻,看上去浩浩荡荡,金灿灿的,使我和我的母亲,我们这一对贫穷的母女突然像掘到一大片宝藏。我们心情突然就好起来。
“再过几天你就学着割谷草吧?”
“好啊!”
“喊你爸给你磨一把镰刀。”
“好啊!”
我们一路看下去,上看是我的地,下看也是我的地,我的谷子已经眼看成熟,我们就要吃到新的大米。
回家那天晚上我就做大梦,梦到整个大地上都是金灿灿的稻谷,都是我的。
我于是每天等着谷子成熟。我的刀我自己磨好了。
终于等到收割时候,我拿着镰刀跟着他们下地干活。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土地上劳动。妈妈说了,每个人都有一片地,而这里的地是分给我的。那么这些谷子也是我的呀!很多的谷子,金灿灿的谷子,我觉得整条河沟都充满了我谷子的香气。
后来就发大水了。第二年的涨水季,从未发过那么大的水,这一年算是创了纪录。整条河沟里都是浑水,泥石流加快了涨水的速度,短短半天时间我的地全被冲走了,就像豆腐下锅那样一块跟着一块全部流走了,变成浑水了。
我妈站在一边,苦着脸。
大水之后,我的地里全是石头,事实上我也分不清哪里是我的地界。大大小小的石头占据整条河沟的两边,细小的河流从乱石间穿行,让人无法相信它先前的凶猛。
我的往事说完了。
您觉得没有说完?您觉得这点儿破事根本算不得“印象深刻”吗?
那我说完。即便我一点也不想说完。
好吧,我承认,我其实早就在某篇文字里已经说过。只不过我在那篇文字里没有挑明,不愿承认那是我和我母亲的经历。
后来我母亲要去跳河。那个时候我十岁,或者十一岁了,时间过得很快。她是因为我不小心弄一块柴砸在她身上才要去跳河。她拉我一起去。我当时按照她的吩咐在高高的柴垛上取柴,那块柴就是在某个时候不小心踩掉下去的,她坐在柴垛底下,头一天刚刚跟我父亲吵完一架,其实很多年了,从我记事以来,他们就没有不吵打的时候,只是这一次吵架才结束,她还处于伤心的情绪坐在柴垛底下发呆,那块柴就是在她伤心的时候砸中她的。我就被她从柴垛上一把抓下来,像提小鸡仔那样提着甩到一边,又突然拽着我往河边走。她一边拖一边哭,她一边哭一边说,她说她失去了土地,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选亏了,什么都赌错了,她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她的一生就这么完蛋了。她不要活下去,我是她的女儿,也不用活下去。
她死死的抓住我的手,太阳照得我眼睛发昏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头发也完全蒙住她的脸。我恨她,那一刻,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更狼狈更懦弱更丑的人。
我们离河沟很近了。
只有二十步了。
十步了。
五步。
她一边拖一边哭。她一边哭一边说。
我一边哭一边挣扎,一边挣扎一边说:地是我的、地是我的、地是我的……
我还不会更多理由,我只知道那些冲毁的地是我的。
我失去了土地,活不下去的却是我的母亲。因为那不仅仅是我的土地,其实是我们全家人的土地,只不过她要这么说,好像这么说会让我这个做女儿的一下子变得富有,像别的孩子一样不缺这缺那,因我有地,我能在土地上获得黄金。她大概以为是这样吧。我当然搞不清这些关系,无法体会她忍受的白眼和屈辱,因此她拖着我一起***的时候,我说什么也不干。
她在离河沟五步左右的地方终于放开了我的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这倒让我为难了。难道我该跟她说,您不要哭了,我愿意和您一起***?当然不行的。虽然我年岁小,并不真正懂得死亡而且吓坏了,可内心非常排斥与她一起去跳河。我怕水,同时更怕她,她给我看到的是一副比死亡还令人恐惧的绝望,一个弱质女流疯狂的绝望——她要拖着自己的亲生孩子***。
贫穷能让一个母亲变得更勇敢,也能令她发疯。
我想到那浑浊的河水,那些脆弱的土地,它们在浑水中一闪就流远了。我害怕我是那样一种再现,我的眼睛和四肢,我和我的母亲,我们的身体就是脆弱土地的本身,我们到了水中,永远不可能变成一条鱼。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恐惧不愿***。
我母亲几乎要哭趴在地上。她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她都没有如此卖力的哭过。
她哭够了才从地上站起来,才对我怀有愧疚的意思,她对我说,永远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永远。
现在我竟然说了出来。其实也无所谓。那浑浊的河流已经远去。
我忘记更多的事情了。您不用再问,我只知道我的那些土地再也回不来了。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