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百味
一
城市越来越逼仄。心生烦忧无处可去时，就说，去走环湖吧。东湖位于大竹城东，环湖路平坦漫长，慢走一圈要近两个小时。走环湖的人多，也有奔跑者，大多行色匆匆。我只漫步，看树、看水、看人。
入目皆景，入心则为画。私心以为，景与画有高下之分。画带了人的七情六欲，属于再创作。有种表现手法叫寓情于景，幼时不知天高地厚，对这种写法心生厌弃，为景鸣不平，妄图用冷冽干净、不动声色的文字客观记叙眼中所见。后来发现，这种想法纯粹是异想天开。没有任何一种文字记事写景，能够撇开作者的喜恶。就如看东湖，即使我们对着同一片景，写来也不尽同。一切景语皆情语，实是精辟之至。
走了许多回，都没有发现，湖岸的三座山体及树木居然组合似巨佛。视觉有远近，格局有大小，观物生百态，体现人的心境。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境界几何，在修为。
年少时，爱走湖岸浅水处的荷叶石墩。几张荷叶伫立于水面，灰白坚实的圆茎半露于水中，荷叶上类筋似的纹路曲折，荷叶蜿蜒通至岸边，荷叶之间留一步的水域，可迈步，可跳跃。我们就从这头跳到那边的岸上，再跳回去，乐此不疲。回望跳过的石墩，有了战胜挑战的自豪。
如今，荷叶依旧，却再无跳跃的兴致。每个人心中都藏有一座出发的码头，回望时只见水雾茫茫，来处早已模糊。尽管路还在，却没有岁月可回头。
二
环湖路上最多的是柳树。树干清秀，枝条柔软，绿叶狭长，有“袅娜舞清风”的雅致。“万条垂下绿丝绦”则直白得多，但喜悦之气从字间暗暗升腾，让人心生快意。贺知章奉诏回乡，百官送行，到越州，官员到驿站相迎，可谓是衣锦还乡，高歌一曲理所当然。“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生活在最好的盛唐，高寿而顺利退出朝堂，在文学史上能与之类比的是少之又少。传统的咏柳，思乡、思亲、送别，带了凄苦模样，贺知章只是简单描写了柳树姿态，却将快乐延续千年。所见即所想，这是情感映射。
有时候，简单即快乐。瞻前顾后、穷思极想，走一步看三步，追求名利加身，人累心老，华发早生，不如洒脱开去，活出自我。只是人生在世，不得意十之八九，寄情山水就是纾解胸中郁闷之气的良方。
湖边柳，有了水的滋润，更显轻盈。湖水，湿润了柳枝，也湿润了踏春人的脚步。春阳下，波光粼粼，绿绸微皱，和风漾着水汽迎面扑来，心中有难以言明的空灵喜悦。
最为灿烂的，是怒放的樱花。一团团绯红的轻云，罩在树间，热闹且热烈，似把朝霞晚锦全部铺扯过来，染透了半边天。倘若风来凑趣，一片片花瓣纷纷扬扬，飘至发间、衣襟、草丛，落花满地啊！脚踏上去，踩的是锦绣前程。很喜欢《暗香》的歌词：“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香消在风起雨后，无人来嗅。如果爱告诉我走下去，我会拼到爱尽头……”即使分开，还是相爱；即使苦涩，还是难忘。龚自珍为花瓣做了最好的注脚：“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飘在湖上的花瓣，起起伏伏，与微波共频。于是，涟漪有了色彩，有了情趣。偶尔见游鱼轻吻花瓣，怡然自乐悄然浸润你的心田，不觉天蓝水清，岁月静好。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争“知”还是“不知”“鱼之乐”成为千古趣话。知与不知不打紧，鱼就在那里，安之若素，管他春夏与秋冬。湖水满足了鱼所有的生存渴望。满足这个词，实在是玄之又玄，妙之又妙。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够满足呢？高雅而言，是上进；俗套一些，是追逐。追逐什么，与本心息息相关。得陇望蜀的渴望，往往让我们的心不得安宁。
站在白玉桥上，抚摸桥栏，我是断没有“把栏杆拍遍”的豪情。写疫情稿件，用了“以身许国，何事不可为？”这句，编辑说“以身许国”不恰当。最初，穿白大褂的人何尝不是怀着忐忑之心逆行而上，将生死置之度外。我想表达的，只是惊天动地的豪情而已。因为羡慕，所以歌咏。
三
下雨的时候，湖边垂钓的人仍然多，他们执竿静默，如老僧入定。
走环湖时，我总爱凑近鱼箱看他们的收获。很多时候，鱼箱空空如也。钓者对我的好奇不言不语，似见惯不怪，也是“怕得鱼惊不应人”？他们钓的，并非鱼，而是一种心境。孟浩然“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中的“垂钓者”与此处垂钓者大相径庭，再含蓄委婉，也掩饰不了孟襄阳的入仕之心。讲《洞庭湖赠张丞相》后，有学生感慨：古人咋这么想做官呢？做了官咋那么容易被贬呢？一贬就诗文传世。确实，特殊的经历和感慨易生经典之作，不然，何以有《聊斋志异》《红楼梦》等鸿篇巨制。
湖边看书是不错的选择，尤其是春阳柳树下。坐在木椅上，阳光照得书一片明亮，柳枝轻拂，水汽氤氲，所有的字都带了亮丽的眸，吸引你的目光，不肯从书上挪开一丝一毫。大约像我这样携书坐湖边阅读的人太少，会吸引路人一瞥。我们的生活，被电子产品包裹得太紧，生出多少遗憾事！当某件物品严重干预生活，物品就成了瘾，个中滋味，甘苦自知。
暴雨突袭时，湖水陡涨，望去也是“水面初平云脚低”。一次不知何故，近岸处鱼争相跳跃，甚而落入岸边草丛。更有不少鱼顺水溢到旁边小河沟里，引来许多人争先恐后冒雨捕捉。桶、网、撮箕齐上阵，鱼跃人欢。那时的湖水，是沸腾的。除了鱼在跳跃，竹竿在水中搅动，还有人声鼎沸。直播的抖音，引来更多观望的人群。那时的东湖，热闹非凡。
环湖路其实一直都热闹。路边一土梁下有眼天然井，水清冽而甘甜，取水饮用者络绎不绝。不过大家排队取水时从不你推我攘，守着先来后到、依次取水的规则。
这个时代的人总是很浮躁，焦躁的心时时不宁静。所以，每次疫情居家管控前总惶惶然，抢菜、抢米、抢一切可以储备的东西。解封后，到井边取水的人依旧安然排队，或许他们中就有在超市里争抢物资的人，可是在这里，他们很安静。是因为井水的绵延不绝，还是东湖的广泽？东湖有包容之态，也有宽容之心。曾见一排野鸭像检阅的王者，在偌大的湖面游弋，一圈一圈水纹向外扩展；也有白鹭，像逡巡的士兵，低低拂水而过；水中的鱼，可以尽情抚摸东湖的心脏。东湖的天空是打开的，湖面是自由的，湖底的世界也是开放的，所以，徐志摩高歌：“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徐志摩别康桥，因为难再见，所以歌吟。幸而东湖很近，何时都能满足我窥探的心。而我，也想做一条东湖的水草，油油地在水底招摇！
四
这个夏天，热得惊世骇俗，偏又供电紧张，自然想去清凉之地。许多有水的地方就有山，为杜绝山火，即使夜里，进山的路也有人值守。夜里，东湖便成了最好的去处。
以往灯火辉煌的东湖，沉寂在黑暗里。有条小路上荧光闪烁，星星、月亮、花朵的形状在地上格外醒目。没有灯光的照射，用荧光粉绘制的图案缓慢释放储存的光能，吸引我的脚步。这条星光大道，在没有灯光的夜晚，被我忽视得彻底。环境能改变人，也能改变人的目光。
走过去，才发现通向荷塘。东湖水域辽阔，近岸建了亭台楼榭，也隔出几处池种荷。荷花自有袅娜之态，可惜无月无光，只觉影影绰绰辨不清花叶。淡淡的清香和着水汽扑来，酷热的心霎时凉爽。忆起《采莲赋》：“紫茎兮之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徐回，兼传羽杯。”渴望能够入莲池，一亲芳泽。可每次临水，只是艳羡。木栏杆拉开我与荷的距离。小时，乡村的荷塘与我多亲近啊，折了荷叶，顶在头上四处奔跑，荷香一直追着我跑。饿了回家喝粥，粥里有荷叶的清香。折莲蓬剥莲子，莲子入口，脆生生，香甜的滋味直往心里钻。整个夏天，荷塘都是我最好的去处。
荷花呼唤着我，荷叶呼唤着我，莲蓬呼唤着我。所以，荷花开时，我总要去看、去赏、去闻。东湖的荷塘里，喂有锦鲤，“鱼戏莲叶间”的场景让许多人驻足。荷塘边的栈道上，有人卖鱼食，小孩子雀跃买去喂鱼。绿水映着蓝天白云，红鱼在白云苍狗间嬉戏，静默如水彩画。
孩子欢乐的笑声回荡在廊桥内外，我深嗅荷香，仿佛回到小时的田野。即使没有月光、灯光，荷花荷叶召唤着我，将时光退回到黄昏里、烈日下，甚至久远的乡村。
无灯的黑夜，让我有了透视的机会。即使有些人渐渐远离，有些事渐渐隐去，有些梦幻，却深藏经年。
五
环湖路上还有洋槐、女贞、紫荆、竹林……有的与水毗邻而居，有的站在高坡上睥睨尘土。
那日，井边取水的一男子豁然发现杨树上有一丛菌子，噔噔噔跑过去，三下五除二爬上去摘下来，满脸喜悦。我是又羡慕又悔恨，后来的漫步，眼光总是往树上溜。机遇总是偏爱有眼光的人。我不是上帝垂青的那个宠儿，但是想起那些整日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又觉得我是幸运的，既无经天纬地之才，也无低到尘埃里的悲惨。普通人的快乐是想得开。路边有许多农民卖自家蔬菜，于是买了南瓜茄子，甚是得意，随遇而安也是哲学。带着泥土味的农家菜，是大自然最好的赠予。
路上有骑自行车的骑行者、有遛狗者、有牵手慢行的老人、有推着婴儿车的青年父母……他们脸上，充满着微笑，那是阳光的味道，蓦然想起一个词：烟火气。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这是最朴素最真实的环湖行者。
广场边有一卖油团的，生意特好，油团外酥内绵，甜而不腻，人称“秦妈油团”。排队买来品尝，果然与其他油团不同，芝麻香、外皮脆、内里软，唇齿间溢着淡淡的油香和甜味儿。广场上传来欢快的歌曲，“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
走在大堤上，微风徐徐，湖水平静而淡然，它的胸中，有万千丘壑。
阳光，照耀着湖水。我与东湖，有了无言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