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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谷的日子

作者: 王琼华2025/01/07现代散文

再投胎,不做神仙不做猪,就做冬瓜叔。

裕后街的社员,嘴巴上吊着这么一句口头禅。在他们眼里,威风的不是生产队队长,冬瓜叔才威风。

冬瓜叔是生产队里的保管员。

“你冬瓜叔命好呀,啥时候饿了,随手能抓把谷子塞进嘴巴里。”社员有一百次这么调侃过冬瓜叔。冬瓜叔嘿嘿直笑,两颗被野茶泡黄的大门牙露了出来。听到这般说法,冬瓜叔从不会反驳,还应上一声:“连壳我都不吐!”

但没哪个社员真的怀疑过冬瓜叔会在生产队仓库里往自己嘴巴塞谷子。

哪怕检查仓库里的谷子有没有犯潮,冬瓜叔也不会将谷子扔进嘴里努一努。用嘴努谷子是生产队队长的习惯。冬瓜叔则是随便抓起一把谷子,用手稍稍捏上几下,便晓得要不要翻晒一道。仓库钥匙挂在冬瓜叔的屁股上,屁股瘪瘪的,钥匙发出叮当响声。要不冬瓜叔就把钥匙捏在手上。他的钥匙从不放口袋里。他走进仓库时,衣服裤子上都没有口袋,原先是有口袋的,做了保管员后,他就让老婆把口袋剪掉了。他说,要是有口袋,说不定就会有啥念头。所以,生产队队长换了三个,做保管员的还是冬瓜叔。

其实,冬瓜叔脑瓜子里头还是藏着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只有芸豆嫂一个人晓得。又是队里分谷的日子,芸豆嫂跟冬瓜叔嘀咕:“多称谷子不好。我攒了多少工分,你给我称多少谷子。”

“那你家够吃?”

芸豆嫂一噎。

冬瓜叔说:“你男人一病就是几年。那鬼身体!呵,这话你听了别不高兴。又有三个孩子,你一个人挣工分,够一家五口人吃饭呀?”

“那、那也不要多称谷子给我。”

冬瓜叔没再接话,把谷子舀进芸豆嫂挑来的箩里。过秤时,芸豆嫂看了一眼秤,张嘴要说点啥。但冬瓜叔已经一抬头冲门外嚷道:“还有谁称谷子?”两个社员一边应道“有、有、有……”一边挑着米箩进了仓库。芸豆嫂跟人家招呼一声,只得挑起米箩走了。

过了两个月,又是分谷的日子。

芸豆嫂故意来迟了一点。这时,仓库里刚好没别的社员。她跟冬瓜叔说:“我说过一回又一回,别帮我。”

“你不是也帮过我吗?”

“哎呀,又提那老掉牙的事!”

“脑壳没被驴踢坏,就能记得跟你同桌时,我遇到不会做的算术题,还有写不好的日记,都是你偷偷帮我。你还送过我艾叶粑粑。”

“那我们是同学——”

冬瓜叔翻翻眼皮:“是呀,我们是同学呀。哪里还能是、是……”

“再胡思乱想,我、我用扁担揍你。”芸豆嫂忽地怒了,“我向大队、向公社告你。”

“告我多称谷子给你?”

“嗯。”

“那不是生产队的谷子,是我的谷子。多称给你三十几斤谷子,我就会给自己少称三十几斤。”

芸豆嫂一吁:“我猜到,你就是这么做的。”

“哟,眼神比以前好多了!”

“好什么好?”芸豆嫂把脸忽地绷紧。

“还告我吗?”

“告!告!告……”芸豆嫂低吼了几句,接着自言自语般,“告,你这个打摆子的就做不成保管员了。还有你那女人,也会掐碎我的嘴。”

冬瓜叔一笑,刹那间多了几分得意。

又到了分谷的日子。

芸豆嫂来了。她没挑米箩,左手拿着扁担,右手拿着两只用麻绳绕了几圈的化肥袋。社员们喜欢称它叫蛇皮袋。

冬瓜叔没搭话,翻开芸豆嫂的工分本,两人先后签了字,便扯开她的蛇皮袋装谷,然后过秤。

芸豆嫂把两袋谷子提到仓库门口,却没有马上挑回家。谷子被她靠在门侧。旁边已经放着七八袋谷子。几个社员正坐在皂角树下的长板凳上聊天。芸豆嫂也上前搭话。其间,分谷的社员来的来、去的去。芸豆嫂仰头看看天,也许是看树杈上那两只磨蹭着头的麻雀,说:“菜还没择呐。”

言下之意,她要回家了。

她把两袋谷子提了提时,突然叫道:“我两袋谷子没这么重,怕是哪户人家挑错了蛇皮袋。”

有社员忙说:“不会吧。”

“我刚才从仓库里挑出来,真没那么沉。”

“那复秤看看。”

芸豆嫂忙跟冬瓜叔嚷着道:“他冬瓜叔,我这谷子怕是人家挑错走了。辛苦你复个秤。多了,你舀出来,到时候辛苦你补给人家。”

“这、这……”冬瓜叔不知所措,但仍是说,“谁还回家复秤呢?”

“那我也不能占人家便宜。”

“还是复一下秤吧。”旁边的社员不仅帮了腔,还把两只装满谷子的蛇皮袋放到了秤上。

一复秤,又看看工分本,还真是多了三十斤。

“芸豆嫂心细。”

芸豆嫂得了社员好几句夸奖。

冬瓜叔却在发愣。他看到,芸豆嫂挑起两袋谷子,跟别的社员有说有笑地离开了仓库。

过了几日,芸豆嫂出工时,故意放慢脚步。原来,她瞧见了后头扛着锄头的冬瓜叔。很快,冬瓜叔跟了上来。芸豆嫂问:“大清早,我发现家门口有一袋野芋头,是你半夜三更放过来的吧。”

“看到人家用蛇皮袋来分谷,米箩你不挑了,也拿蛇皮袋,就是要给我几分难堪吧。”冬瓜叔脸色有点难看。

“我问你那野芋头——”

“谷子我挑回家了,哪还好挑出来呢?家里女人晓得你是我的同桌,她说过,你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

“你就夜里偷偷挖野芋头去了。野芋头地里蛇多,还有五步蛇。哼,你又不是不晓得,前年立夏那天傍晚咬死过一个挖野芋头的老鞋匠。”

冬瓜叔没答话。

“你耳朵塞泥巴了呀?”芸豆嫂磨磨牙。

“反正,”冬瓜叔把脸背着芸豆嫂,嗓门压得低低的,“我不会让你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