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首页
微文呈现 > 情感 > 人生随笔 > 正文

乡亲素描

作者: 胡文彬2024/03/14人生随笔

神医

那年月,山区缺医少药,悬壶济世者人们奉若神明,无异于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我下乡那公社卫生院,只能对付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赤脚医生更是只能碘酒红药。乡亲们若有疑难杂症,只有去百里路远的县城,没钱!没车!远水怎能解近渴!

一天晚上收工时,我不小心踩到了院坝里睡觉的土狗,它爬起来就照我小腿上咬,我鲜血直流,哭得稀里哗啦!房东云嫂一边安慰我,一边备好酒菜,请来沟里有名的神医。

神医刘姓,五十开外,瘦削脸庞,花白胡须,头戴旧礼帽,长发飘飘,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因他在家族中排行老五,上了年岁者唤他五儿,其余人称刘医生。刘神医长年累月走村串乡,背篓里自采自制的中草药,酒精火罐针刺夹板刮痧板灸条绷带纱布等一应俱全,他看病从不收诊费,饭桌上有酒即可。

刘神医给我脚上伤口消毒清洗后,敷上自制的草药:“放心!最多换两次药就好,不会得狂犬病的。”他耐心讲解狂犬病知识,打消我的疑虑。想到沟里流传的有关他的传奇故事,我破涕为笑。

刘神医出身中医世家,祖祖辈辈悬壶济世,德昭故里。到了他这一代,几弟兄中尤其他头脑聪慧,然而个性另类,不喜欢墨守成规,那些汤头歌诀他背一半丢一半,治病不走寻常路,独辟蹊径独树一帜。也怪他那不安分喜闹热的性格,跟着端公跳过几回大神,觉得好玩,于是乎在运动中被定为坏分子,一有风吹草动,就要接受批斗。老婆不愿跟着受罪,遂跟一牛贩子跑去了天涯海角,他也懒得去追。他这个坏分子在乡民心目中却是个大好人,甚至是神一般的存在。哪家有三灾八难,必定首选:请刘神医!

刘神医治病也讲望闻问切,但他验方偏方兼用,火罐针灸齐上。而且他眼光犀利,似乎能透视入里,特别是跌打损伤,他两根手指轻轻一摸,便知是否骨折,是否需上夹板。对于哪个部位疼痛难忍,他扎一针就解决问题。经他手治愈的骨折病人不计其数。

那些年乡里男人抽叶子烟,哮喘病比比皆是,西药昂贵吃不起,大多久拖不愈,最后带到棺材里去。走到哪个家里,老人都是气喘吁吁,哪家都有个老齁宝。那一年刘神医下了决心,从住在大山上的孤老周大爷开始,给他一袋红桔,教他每晚在炭火上烤熟一个桔子,和皮吃下。连吃一月后,周大爷出气匀净了,上山下山走路赶场精神杠杠的。那一季,牛儿家的红桔“洛阳纸贵”,着实卖了个好价钱。

一天半夜,狗吠鸡鸣,火把熊熊,几个邻乡山民急急敲开刘神医的家门,一男人咚的跪地,磕头不起。原来是那家产妇生孩子难产。刘神医随众人一路疾奔,五更天至,看那产妇嘴脸变形,大汗淋漓,接生婆手脚无措,团团转圈。问及胎位,答头朝下!刘神医二话不说,取下挂在墙上的猎枪,打开窗户,向着夜空中的满天星斗,抬手就是“砰”的一枪。寂静的山乡那一枪格外的响亮!周围人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哇”的一声婴儿哭了,入世第一声,也是格外的响亮!

乡里人为孩儿大多取名狗儿猪儿牛儿,这个孩子取名枪儿。枪儿长大后成了大队民兵连长,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一次斗争会,他拿着枪托驱赶刘神医,被他娘看见,上去就给了枪儿两个耳光,也是格外的响亮!

队长同叔的大哥,住山那边八庙乡,不知啥病突然嘴鼻歪斜,半身不遂,正当壮年的人是一个家的顶梁柱,这可咋办!家人请了仙娘婆,装神弄鬼唱了一宿,点着了一张有画的桃符,把黑灰调了一大碗水,才给病人灌了一次即上吐下泻,气息奄奄。侄儿哭着来求同叔。同叔即邀刘神医一同前往。神医一拢屋首先喝退仙娘婆,把那劳什子汤药泼了出去,仔细瞧了病人,声称中风,一边开内服药方,一边按摩扎针,并教家人按摩拍打穴位,说此病需配合锻炼。刘神医见病人既不能坐,更无法走,遂将其抱至门外晒谷场院坝,因地制宜教授康复方法:只见他陪病人趴卧于地,以身示范,睡着打滚!每天从左到右、从东往西,滚他个精疲力尽才罢休。不知过了多久,有的说一个月,有的说不止一个月,反正他家土狗都条件反射般地每天定时在地坝里打滚。总之病人神奇般地站了起来,重新下地干活了。

善有善报,静等时到。刘神医六十多岁时治好了一个肺结核病人,此人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因病执意不嫁,遇上救命恩人,执意以身相许。老来既得妻又得子!在众人口中久享盛誉的刘神医,终享天伦之乐也。

云嫂

云嫂是我插队时的房东。当我们背着铺盖卷走进她家时,云嫂正坐月子,生第四个孩子。听说来了知青,头包白帕的云嫂连忙下床张罗着煮荷包蛋,使我们一跨进她家门就感到了一种家的温暖。

农村女人是山村中一道独特的风景。她们和男人似乎只是性别上的差异,一样的豪爽干脆,一样的率真豁达。云嫂是那种典型的川东农村妇女形象:黝黑的宽脸庞肤色红润,浓眉大眼扑闪着聪慧的光,厚敦敦的嘴唇给人宽厚仁慈的感觉。她说起话来快言快语,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干起活来利利索索,喝起酒来和男人一样的用海碗。她们常常是口里一边骂着自己那挨千刀的男人,一边手里却千针万线为他纳着鞋底儿袜底儿。

乡村的日子,一个个是可以抚摸的。那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日子,从岁月中熬出来的日子。牵拽着日子的是一双双长满老茧的女人的手。就说云嫂家吧,她的男人只管田地里那点活路,回家后就坐在地坝里一根接一根地抽旱烟。云嫂是里里外外一把手,一年四季背篓不离身。每天收工时她背着小山一样的猪草牛草,回到家里,背篓一放就是扁担,自留地里浇水淋粪。地里忙完又忙灶房,做饭、煮猪食。待到一家子都上了饭桌,云嫂才端着一碗饭坐在门槛上慢慢咽。常常夜半醒来,发现云嫂还在堂屋里就着昏暗的油灯呜呜呜地推大磨,单听那声音,我就能猜到是推麦子、苞谷还是红苕。那活路我最怕,杠子顶着肚子转圈圈,把人转得晕晕乎乎找不到东南西北。每天清晨鸡叫头遍,云嫂的厨房里就响起了打水声、洗锅声、点火声,弄出村子里最早的声响来。

孩子多了家就穷,小女儿看到人家的孩子穿新衣,缠着云嫂闹。云嫂从裁缝铺买来一角钱一斤的碎布块,设计着五颜六色的拼图花样。她灵巧的手指飞针走线,那密密缝着慈母情的拼图衣裤,在我看来是世上化腐朽为神奇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一天晚饭时,云嫂提起女儿已到入学年龄要入学的事,男人瘪瘪嘴:“女娃子家家读啥书,反正是赔钱——”货字未出口,云嫂一个 红苕掷过去,“啪”的一声准确地堵在男人嘴上。男人自知理亏,欲怒又止,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几声。

我刚到那山沟时,女人们缺乏讲文明、讲卫生的习惯。夏天干活时,有的妇女像男人一样把上衣扎在腰间,光着上半身,任两个肥嘟嘟的乳房在人前晃来晃去。一月两月不洗头发那是常事,出工歇气时就互相捉虱子,更别说讲究经期卫生了。我想改变这种状况又不好说出口,我把想法说给云嫂听,她欣然答应带好这个头,还把自家皂角树上的皂角分送给大家。她号召大家的语言是:我们女人也要活得有个人样。打那以后,再有女人干活时赤身裸体,云嫂就双手叉腰,指着鼻子骂她个狗血淋头,落荒而逃。多年的陈规陋习斧正了,男人们惊异地发现:生产队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怎么一下子都光鲜漂亮了?连那些邋里邋遢的婆婆客也清爽了起来!

山区长年累月吃红苕苞谷,吃得我烦透了。云嫂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变换花样,如何粗粮细作。我在她的调教下,学会了包桐叶粑,烙玉米锅贴饼子,磨制红苕粉皮,搅老咸菜马糊面汤,用南瓜花、花椒叶、茴香炸面鱼儿等,让我有滋有味地吃出了生活的味道。我们淋了雨,云嫂为我们熬姜汤;我们生病了,云嫂为我们煮稀饭。她家来客人或偶尔开一次荤,都邀请我们共享口福。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云嫂给予我们这些离开父母的孩子珍贵的母爱。

云嫂的儿女们没有辜负母亲的辛劳和期望,一个个都飞出了山沟沟。云嫂一说起她的儿女,那经山风暴日肆虐而爬满皱纹的脸,就笑成了那崖头上清香四溢的野菊花。在京城工作的儿子曾经接云嫂去住过一阵子,可她总觉得不习惯。那天儿子陪她上街,她见路边有卖烤红薯的,欣喜地跑过去买了两个,没想到儿子却不许她吃,说在大街上怪丢人的。云嫂伤心了。

京城再好,还是没有山旮旮自在。云嫂回到了她生儿育女的老屋,回到了她汗水浇灌过的那块土地,她乐意在这里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