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茶记
端午之后,狂风骤雨,水漫金山似的,小城积水很深,我更懒怠出门。窗外是风声雨声,屋内是红泥小炭炉上袅袅的水气,老白茶幽微的药香,恰配中年听雨的心情。
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中写到:"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听雨、喝茶、临帖、抚琴、看花都是。这样的雨天,适宜喝茶。
说来我喝茶极晚。少年轻狂,喜欢香浓的果汁、奶茶。上大学亦不喝茶,日常是可乐、雪碧,带着野气,亦带着脚踏实地的温暖。是什么时候,茶让我上了瘾呢。初读《红楼梦》,贾宝玉在栊翠庵品茶,俏生生的妙玉笑道:"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就连煮茶的水都是玄墓蟠香寺梅花上的雪……那是怎样极致的讲究与情趣?关于茶,关于美,大概在儿时就发了芽,随着每年一遍的温习,更像铁钉一样生了根。20岁左右,初恋的荷塘有茉莉花茶的清香,现在看来当时受用的根本不是茶。中年习茶,从绿茶开始。香呀,一杯龙井,透明舒展,一派青山绿水,与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同样倾国倾城。十八岁的少年,画出绝美长卷,然后就死掉了。真可惜,才十八岁呀,可是留下了那么好的青绿山水。有人说,绿茶就是王希孟,只此一季,永不再来。隔夜、隔年的绿茶,都是不能喝的,像卸下红妆的老妇,又憔悴又苦涩。
绿茶易醉人。我醉的还有它的名字——碧螺春。白瓷茶杯里银绿隐翠,那文雅的清香像级了碧螺姑娘的爱情传说。情爱到头来还是浅薄呀,太多时候,竟不如一杯碧螺春来得真实。它的另一个名字更可亲——"吓煞人香".真是吓煞人呢,香得缥缈,又有别具一格的脱俗,与三月杨柳烟雨贴心贴肺。哪怕不是在江南。
好茶真多,有一款太平猴魁。霸气得惊天动地,像怀素的书法,披着狂放的袈裟,却又一副宝相庄严,悠悠然就颠倒众生。第一次入口,醇厚回甘,兰香高爽,三泡、四泡风味犹存。这就是茶本身的样子吧,朴素爽口,含而不露,像一个高妙的男子,王羲之或苏东坡,人至中年,骨子里依然是雪白少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但那滂沱之相,那清猛之气,一口咽下去,夫复何求。
六安瓜片亦好,但不适宜秋冬天。立秋之后,天气转凉,绿茶亦凉,无异于雪上加霜,于是我学喝乌龙茶。一杯铁观音在手,我尝试了解茶的种类、杀青、萎凋、干燥、发酵等有趣的常识。铁观音就是因为杀青不彻底,才有了这半发酵的乌龙茶。郁达夫在《饮食男女在福州》中点评:"铁罗汉、铁观音两种,为茶中柳下惠。"这个坐怀不乱的比喻,说尽茶醒脑提神的功效,但我却极爱那非红非绿略带赭色的酒醉之色,以及那馥郁持久的清香雅韵。我一向自认是入门级茶客,喜欢香气高的茶。有一阵迷上水仙和凤凰单丛这对姐妹花,不事张扬,润物无声,回香高冷。喝凤凰水仙,我无端想起欧阳询的字,平正中写下山高水长,物象万千,有逼仄的险绝和端丽,亦有醇厚和仁心。"大红袍",像京剧《打金枝》里的郭暧,穿着"红蟒",一身显赫,摆着官架子。那份傲娇明晃晃地,很男人。大红袍属于岩茶。产地高山、雾重、日照寡淡,那绝壁之上的月华雨露滋养出绝世的岩骨花香。水为母,冲泡大红袍,我偏爱山中清泉,带着山野草木精气,不经意就让盏中之茶活过来,野趣十足。器为父,大红袍最宜《茶经》里推崇的邢窑白瓷,釉色莹润光亮,最适宜观赏汤色。看呐,薄胎明洁的茶盏里,一片翠色袭人,那卷曲肥美的条索蔚为壮观,宛如一张古画,赏心悦目,分外撩人,却又不动声色。就像启功先生"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毕生不以"爱新觉罗"为姓,悄然无息在古典文学、文献学、文字学、红学、佛学、敦煌学、文物鉴定学等领域耕作,20卷《启功全集》每一卷都是标杆与楷模,让后人万劫不复。就着大红袍阅读,茶汤从橙红到明黄,书卷从诗词到册页,入口都是醇厚大美,令人荡气回肠,泪眼婆娑。那种心满意足,配得上第一场春雪,梅香阵阵。秋烟是一位淡如茶的女子,我对茶的热爱有很大机缘是她。她曾送我一块茯砖,金花纯正,入口却被一股沉沉的霉味袭击,加上那浓重的色泽,更觉苦涩似中药。皱眉咽下去,那醇厚老实的香气缓慢地升上来——几乎一瞬,我雀跃。慢慢学会用沸水鲜汤,把时间赋予的深情厚意泡得活色生香。另一位女友周鸣容是"茶痴",一生致力于地方茶业发展,研发的"榴花""小桔灯"和"82度红绸",不知是多少老茶客的心头朱砂。我一直觉得她是雌雄同体,经常一路泥泞手脚并用跋涉几百公里到达人口不足20人的小村庄,在狗、鸡、鸟和流水声,用大铁锅亲手炒制她心里的好茶。换个场景,她又衣旗袍,风长气静,讲述泡茶、制茶、喝茶的礼仪方法。以茶喻人,她应该是白茶。七年以上的寿眉,低调自在的味道,是时间的记忆与积累,也是床前明月光。某日,看她低眉煮茶,一身清气,让人蓦然想起八大山人的画。三笔两笔,可就是临摹不出来,甚至窥见语言无法描述的香味,了无痕迹。
但凡有戏,大角必然压轴。在我的茶事里,红茶必须压轴。记不清是在多少个秋日黄昏或冬天午后,我挽发髻穿长裙,在红茶里荡漾,以发呆的方式宠爱自己。
祁门红茶,滋味醇厚,带蜜糖香味,上品蕴含兰花香,当得起"红茶皇后"的盛名。滇红汤色金黄,果香明显,带着云南女子的精神强度,一度俘虏过我。正山小种,传承了福建松烟熏制技艺,所以带有很好闻的松香,醇正不腻,像极福建女子的贤良淑德。
就这样,喝惯了,胃被养坏了,沾不得凉,红茶自然成为最后一站。
"普安红"是五年的口粮茶,浅喜深爱,怎么都离不了它,大概是那鲜嫩的香气蘸了乡愁,让我魂梦相依。我出生的小城,高海拔、低纬度、多云雾、寡日照、空气纯净、土壤无污染,是优质茶生长的洞天福地。200多万年前,四球茶就在那片古老的土地上挽绿披翠。百世浮生,千种际遇,辗转在光影阑珊中捧出一盏红亮的"普安红".我与它,幂幂之中自有缘分,采茶唱茶歌、古茶树保护调研、红茶诗赛……那一场接一场的茶事,熏着明亮亮、素清清的茶气,悄然无声渗进我的血液骨髓。最不能忘却的是,普晴林场,雨后初晴,一个长满绿苔的木头窝棚里,守林的老爷子抓一大把古树茶,扔在印着毛主席像的大瓷茶缸里,随手分在粗陶碗里给我们喝。许是淙淙溪水、清脆鸟鸣和满目绿意,我觉得喝到今生最好的茶——就是这么随意。茶本来就是一片片树叶子呀,本就是一箪食一瓢饮的饮食日常。何须那么多道貌岸然的杯杯盏盏?何须故作高深地参什么禅茶一味?我想,真正的禅茶一味,全在这开裂的粗瓷碗里,不骄不躁,不卑不亢,直抵茶的本质。老子在《道德经》中云:"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茶之道,大抵如是,返璞归真,方为自然。
春花秋月何时了?有事无事吃茶去,笑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低头清茶一盏,窗前雨洒芭蕉,偶尔想念心中远近相安的人,各自都是生命的日常与欢喜,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