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一棵树
每年过年必须要办的一件事,就是陪父亲回老家武功。在伊犁出生、长大的我,生命里有一座武功山,一个张家港(母亲是江苏人)。这些被我们从小称为老家的地方,是最后的港湾。
记得当年,叔叔把钱装在麻袋里,坐着火车、长途汽车,枕着麻袋,一路颠簸到伊犁去买马——跑那么远去买马,不仅因为新疆有好马,还因为我们在那里。父母每次休探亲假,必定是举家上路,长途跋涉,探了陕西老家的亲人,还要探江苏老家的亲人,平时省吃俭用的一点积蓄都花在回家探亲的路上了。
不论相距多远,我们都会回老家。爷爷奶奶在的时候回,爷爷奶奶不在了也回,延续至今。在新疆的时候,回一次老家,单程就需要一个星期。爸妈带着我们姐弟三人,至少还要带八九件行李。那时候没有带轮子的旅行箱,各种挎包、包裹全靠肩扛手提。背回老家的,是新疆土特产和内地比较稀缺的上海货。那时候伊宁市卖的几乎都是上海商品,就像是我的父母支边到了新疆一样,内地的紧俏商品也支了边。而老家的人去新疆看我们,竟也买了蜜蜂牌、蝴蝶牌的缝纫机回去。现在,这两台缝纫机还在老家珍藏着。
这些年,农村老家人和城里人一样什么都不缺了。物质丰富的同时,精神需求正在与之匹配的过程中,像回老家的路,既熟悉又陌生。
昨晚下雨,做了一夜的梦,梦中把天南地北的亲人们聚在了一起,大家说着家乡话,南腔北调的,但彼此都可以听得懂。
今早,空气格外清新,有江南的气息,也有关中的味道。我们就要到家了,看着车窗外景色的快速位移,我捕捉着记忆中的老地方。
我们回来了,老家的亲戚一早就聚在一起等着我们。厨房里热气腾腾,锅里的水沸腾了,一碗碗香喷喷的酸汤面端上来了,摆满了一桌子。我们只管吃,面条一碗碗源源不断地往上端,堂弟妹们说,不吃够20碗就是客气,回家来就不要装斯文,放开吃,吃好咥美。
面条吃过不久,开始了正餐,凉菜、热菜又摆满了桌子。堂弟媳芬雅主厨,她从一个苗条的媳妇开始掌勺,一直掌到了有大棒、二棒两个棒儿子的胖妈。这些年,芬雅和叔叔、婶婶住在一起,丈夫和儿子在外面打工,她在家照顾着老人。我夸芬雅厨艺好、干活麻利,她丈夫憨憨地笑着貌似嗔怪地说,唉,她整天只会谋着吃。
是啊,谋着给大家吃好就是芬雅最大的快乐,而为了家人衣食无忧就是他们一辈子的追求。大家吃得高兴,聚在一起互相问长问短。虽然多数人只在过年的时候见一次,但好像天天在一起一样熟悉,熟悉的笑脸和表情,是那样的真诚、热情,容不得半点的距离和隔阂,我想这就是血缘吧。
老人们聚在一起说长大了的孩子,长大了的孩子聚在一起说结婚成家和养儿育女的计划和憧憬。有人羡慕我们,孩子都那么有出息。在里里外外忙活的堂弟媳说,咱家孩子都健康快乐,都有出息。说得真好,这点出息好些人都丢了。
在老家,什么都可以卸下。这里离土地最近,离我们的根最近。一个村子,一个家族,许多家人,就像是一棵大树一样,枝繁叶茂,繁衍生息。
我在老家人眼里还是几十年前那个让人有几分心疼的女子。那时候,叔叔婶婶家四个儿子,没有女儿,对我更是疼爱有加,他们把最好的房子、最干净的炕让我住,他们还曾想在我和姐姐当中留下一个,给他们做女儿呢。也正是这种因缘,我们从小到大和老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叔叔婶婶先后把他们的两个儿子送到我家生活,我父母先后把我和姐姐送到老家上学。现在看来,这种城乡、后代的短期交流,是我们人生中宝贵的经历和财富。
"茄子!"大家的笑声打断了我的浮想联翩。
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合影,拍照的祥子说,都笑啊,三爸笑一下,你看我姑笑得多好。是啊,我早已咧着嘴傻笑了。在老家,我最多的称呼是"姑姑".很多年前回老家,被十几个孩子围着七嘴八舌叫着姑姑,心里美得很,觉得姑姑是世界上最好听的称呼了。现在,叫我姑姑的侄子、侄女们陆续也都有孩子了,不久会有十几个孩子围着我叫姑奶奶了。在我的想象中,姑姑应该是又仙又美、永远年轻的。我突然有了一种沧桑感。前年儿子结婚了,我成了婆婆妈妈。今年或者明年,我可能就是奶奶和姑奶奶了。大家恭喜我晋级、又长了一辈,可是姑奶奶我真不想要这个级别和辈分啊,哈哈,大家笑出了眼泪。
我想,如果我们还都是孩子,就可以让时光留在原地,坐在一起一边听那些永不老去的故事,一边慢慢皓首。可是,讲故事的老人已经不在了。
又到了告别的时候。亲人们忙着给我们搜罗可以带回城里的东西,自己家地里产的粮食是必须带的,从面粉到蒸好的馒头都装上了车,更多的是各式手工挂面。他们知道,城里人忙,挂面是最实惠的了。老家的挂面,看着细而白,吃着筋而光,并且耐存耐煮,便于携带。末了,还装上了自酿的醋、自磨的辣子面。他们把家里有的、能拿出来的,恨不能都给我们带上。
车子启动的时候,所有人在家门口送行,笑着挥手,大声地说有空多回来看看。我眼睛湿了,再一次心潮澎湃了……我在心里和大家一一道别:亲人们,明年新春我们再见。年年再见,岁岁不同,岁月见证着我们的惜别。现在老家有了网络,男女老少都学会了视频聊天,今后无论相隔千山万水,还是置身天涯海角,也能随时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