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随笔
一张两米的床、一个铁皮制成的衣柜、几张塑料凳子、五个五十升的收纳箱,码在一角落,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书与杂志,一个拼凑起来的写字台,便是我搬在这里的全部家当。十多平米的小屋,风一吹卷帘门便哗哗作响,仿佛是故意捣乱,我放下手中的笔,找出一大卷餐巾纸,一大团一大团往缝隙里塞,直到把缝隙塞满,终于把风声挡在了门外。
回过头,我又坐在了写字台前,台灯散发出昏黄的光照着一行行潦草的字体。透过光,我看见创作出来的有些文字有了生命,像长出了翅膀,飞翔在报纸杂志上。每一次捧着样报,读着散发着墨香的文字,看着自己的名字,孤寂的心又有些温暖。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变得懒了起来,不想收拾,更不想打理。写字台上那两摞书码得乱七八糟,那还是为了应付某报记者来采访我,朋友故意摆的道具,快半年了,我没心情收拾,报纸、杂志、书、本乱糟糟的,越码越高。母亲的遗像摆在正中,两边有书为伴,对于大字不识的母亲我想表达什么?
十月二十七,又是母亲的生日,我把我刚出版不久的长篇小说拿了两本出来,放在她的遗像前,算是对她最好的怀念。当我双手捧着书,望着母亲的遗像,浑身颤抖,眼泪涌了出来。母亲去世离我长篇小说出版的时间相差二十天。二十天,对母亲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却是扎在我心里最深的痛。
三年前,为了更好地照顾瘫痪十年的母亲,我和母亲从农村搬到了这里,栖身于这十多平方的小屋,与我作伴的还有这五箱书。其实这里并不安静,一排仓库,租客做啥的都有。两米外是地磅房、每天大车小车轰轰作响,加工大理石材的、做铅合金门的、买肥料的、收麻的、收废品的、买管材的、煮酒的……喧嚣声混在一起,有时持续到深夜,我租不起豪华的套房,每年三千元的房租是我选择这里的理由。
2020年,我第一部脱贫攻坚题材的长篇小说《卢家沟的春天》被四川省作家协会“万千百十”文学扶贫作为重点扶持签约作品。看到省作协发出来的公告,那股激动与兴奋如浪涛汹涌。兴奋之余我陷入了忐忑与困惑。《卢家沟的春天》入选时,我只向省作协交了创作大纲和三千字的正文。如今意外入选,对于从未写过长篇小说的我无疑是攀巅峰、涉险滩。
写什么?怎么写?素材在哪里?一系列创作前的痛苦让我焦灼不安。2021年8月签立项合同以后,时不时接到省作协创联部打的电话,询问创作进展,每次敷衍地回答完,我内心备受煎熬。看着我愁眉苦脸的样子,母亲一脸茫然,我小说入选她是知道的,可我不敢把这立项合同读给她听,我怕我写不出来,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我一生都愧对母亲,当初父亲反对我读书,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父亲也是板着脸,说家里正缺劳力,他让我回家挣工分,让家里日子过得顺畅些。在高中我读了一周,父亲硬是强行把我留在家里。母亲站了出来,和父亲大吵一架,让我重新背上了书包。她从牙缝里抠,用省吃俭用的血汗钱供我读书。考上高中时我却痴迷文学,严重偏科,数理化一塌糊涂,这一偏科,我便被大学拒之千里。
瘫痪后坐在椅子上的母亲以为我拿着的又是一封退稿信,十多年前,每当我拿着一封封退稿信也是这张苦瓜脸。别着急呀,你慢慢地写!母亲依旧是这话。母亲的话语很轻,轻得仿佛风都能吹走。
母亲的这句话,让我泪目,无论我写作遇到是顺境还是逆境,这句话她总是挂在嘴边,这温暖的话语,她对我重复说了十多年。今天又听到从她嘴里说出,我除了感动就是无地自容。这些年,文章是发了一些,省市报刊都有,可那又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我幸运,喜欢文学玩出了点花样儿。在碎片化阅读的今天,发表几篇豆腐块又算啥。
十年前,一场病让母亲彻底瘫痪。为了照顾她,我结束了自己的打工生涯,一边照顾瘫痪的母亲,一边拿起手中的笔做我异想天开的“作家梦”,渴望自己的文字能够走得更远。听完母亲的话,我浑身的血又开始复活,激情又开始燃烧。重新审视自己后,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写,无论写得怎样,为了母亲这句说了十多年的话。
思前想后,我决定从现实生活中挖掘素材,希望从中找到扶贫干部内心那束闪光点。这些年,脱贫攻坚给农村带来了新气象、新面貌、看得见、摸得着、农民也实实在在享受到了实惠。于是,在朋友的带领下,我来到了省定贫困村大竹县高穴镇官家村,深入采访扶贫书记,看贫困户生活的状况,听驻村第一书记讲脱贫攻坚的故事,听贫困户讲感人的脱贫故事。
采访官家村第一书记唐瑛说过这样一段话:她刚到官家村第一天,下雨后刚睛,泥泞不堪的机耕道上茅草有半人高,她的脚被茅草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车被陷在了烂泥里,往前开,烂泥打滑,轮胎转出青烟车也未走半步。往后退,是一面十余米高的悬崖,急得她在车上哭,最后还是一个汉子从草垛上抱来一大捆谷草垫在下面,数十人一起推才推出险境。
在官家村这几年,唐瑛和工作队员吴华带领一群庄稼汉向贫困宣战,与天斗,与地斗。实行易地搬迁、发展柠檬产业、修路、农网改造、风貌打造,让官家村每一个贫困户真脱贫,脱真贫。
在官家村,脱贫后的唐中明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没有实施易地搬迁之前,他家三口人挤在半间土墙房子里,挤了几十年,楼下煮饭,楼上住人。土墙屋又矮又黑,遇上下雨天,烟子满屋飘,呛得一家三口眼泪直流。他儿子天生残疾,唐中明又遇车祸伤了一条腿,几亩田地全靠他老婆一人苦撑。脱贫干部为他实施易地搬迁,为他家建了新房,给他儿子找了份守门的工作,自己掏钱买鹅送给他……
讲着讲着,唐中明便哭了出来。他流着热泪说:我今天能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全靠官家村来了一群干实事的扶贫干部。
我听着,记着。类似于这样感人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为了写好白茶产业,我三番五次到大竹县团坝镇曾家沟,深入茶农的家中听他们讲故事,讲变化,讲一片叶子灵性了一方山水,一片叶子富了一方百姓。回到小屋,看着两本采访本,那记得密密麻麻的文字再一次让我动容,那些文字有温度,有情感。
8月中旬,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创作计划,到年底前,必须把《卢家沟的春天》初稿写完。
一百多天的日日夜夜,我安顿好母亲,坐在写字台前,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没日没夜与书中的人物对话,讲他们的悲喜人生,讲他们与命运抗争。书中的第一书记李舟,贫困户秦二嫂、卢华祥、王翠兰、李牛儿、李狗儿、卢三毛……这一群鲜活的人物游走在我的笔下,活跃在我书写的文字里。
到12月底,我用四个月的时间写完了32.6万字的《卢家沟的春天》。当我激动地告诉母亲,我与省作协签约的长篇小说《卢家沟的春天》已经脱稿,母亲啥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她让我把厚厚的一摞手稿本放在面前,摸了许久,看了许久,我似乎看见母亲的眼里噙着泪花。
如今,《卢家沟的春天》已付梓出版,可惜母亲没有看到这一天,她与我阴阳相隔,在我心里留下了永远的痛。《卢家沟的春天》能够出版发行,我要感谢曾经帮助过我的朋友。我只是用手中的笔,还原了脱贫攻坚这场伟大战役中的某一个场景,某一个片段,它是竹乡大地千万个奋战在脱贫攻坚战斗中第一书记真实的缩写。
又是一个初冬来临,没有母亲的日子小屋清冷了许多。这十多平方的小屋,有我的梦,有我的痛,我的回忆,我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