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
处暑之期,秋景初微,适于登高。
我跟着农业农村部农村社会事业促进司、中央民族大学、北京科技大学的评估专家组和省、州、县相关部门的领导一行,从锦屏县城驱车往九寨侗乡,去看“林粮间作”项目的实施情况。作为随车解说员,我站在考斯特中巴车的车门边,眼里是迅疾往后飞掠而去的风景,阳光在风景中奔跑,一路逶迤的草木如秋阳般雀跃。
上午的阳光照在林业古村落魁胆侗寨一脉杉木青翠的山岭上,半坡的树林间林木采伐后,辟出的那一片约三四十亩的小米地,披拂霞光,青黄的色泽展示着季节的丰盈。
那是锦屏县“林粮间作种植复合系统”申报“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示范基地之一。站在盘山公路边,隔着一道山谷往那片庄稼地望去,目力所及,大块大块的绿色被涂抹得满山遍岭,蓬勃而涌动。风,带着稻香、果香和山花的清香,还有薄薄的凉意,在树林间回旋,一种清秋的味道从山谷间浮起,缠绕在山间,也弥漫着人心。
林区秋天的图景和季节的性情,与魁胆侗寨的时序呈现,甚是相宜。
处暑谷渐黄。这个时节,在生产资料紧缺,生产力低下的旧时代,农家的生计往往窘困难捱,稻谷的收割还“在望”,小米等杂粮自然接续了一年年青黄不接的茬口,填充饥荒的日子,调适着山里人的胃口,也喂养山村的记忆。小米原产中国大西北,却在大西南“栽杉种粟”的山地风物里,鲜活了几百年,成为农业生产与林业生产复合共生的生命载体。即如在当下,这些簇拥在山地上的小米,一畦一畦,一簇一簇,一穗一穗,谦逊地俯向大地,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实诚、亲切和自信。
魁胆村所在的清水江中下游林区,自古是“宜林山国”,已有近五百年的人工营林历史。成书于清乾隆年间的《黔南识略》记载:“(清水江)两岸冀云承日,无隙土,无漏阴,栋梁杗桷之材靡不备具。”明代中期,朝廷派员深入锦屏等林区采办巨杉作为“皇木”,通过清水江、沅江、长江、运河运往京城修筑宫殿,由此开启了以锦屏为中心的清水江流域持续几百年的木材贸易时代。随着优质木材的源源输出,中原和江南的优秀文化也不断浸入清水江流域,林区生产力得到不断提高的同时,自然生态、人文生态和政治生态也发生了质的积极变化。
锦屏属于“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典型山区。古往今来,人们因地制宜,“靠山吃山,吃山养山”。滥觞于明代的清水江木材贸易,推动了林区经济、社会等方面的变革,特别是经济发展模式出现了创新性发展。人们一方面通过植树造林生产木材,另一方面因山多田少粮食不足而向山要粮。为了解决林粮矛盾,林农利用“柴生柴,草生草”的生态智慧,在新造的林地里,利用幼林间的空隙套种小米、玉米等旱粮作物。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林粮间作”生产模式。这套生产模式吸引本地和湖南、江西等地大量农民,前来租佃山场栽树种粮,从而确保了木材贸易持续不断的发展,探索出青山永续利用、“林茂粮增”的“林粮间作”模式。苗侗民族与青山同荣枯、与绿水共流长的生态实践,积淀衍化为敬惜资源的族群文化传统,以致后来发展到“山当田种”,在新中国成立后精心培育出“十八杉”“八年杉”等优良树种。人们在对粮食作物认真管理的同时,对新栽植的树苗进行细心管护,形成了“林粮间作”发展理念。“林粮间作”模式不仅在过去的数百年间绿了山川,鼓了粮袋,为维护林区生态平衡和发展林业经济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而且在新时代脱贫攻坚进程中美了生态,富了口袋,对当今生态文明建设具有积极的参照意义。
锦屏“林粮间作种植系统”,曾有力地支撑锦屏经济社会的发展。最典型的是“林粮间作种植系统”核心区魁胆村老林农王佑求,在上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带领村民大搞“林粮间作”,造林六千七百多亩,收获粮食三十三万多公斤,彻底解决了林粮矛盾,村里不仅涌现了“十大杉木王”等先进典型,王佑求还被评选为全国劳动模范。魁胆侗寨“林粮间作”绿色发展理念入心化行,总结出了“要想树子大,三年不离锄头把”“栽杉不套粮,杉木难快长”“山当田管,林当粮管”等宝贵的生产经验,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一度成为贵州省乡村林业发展的路标和学习蓝本。
循着山间藤蔓牵衣的蜿蜒小路,我们一行人探访了农家栽种在林地空隙间的小米地,有依山就势为栽杉苗而撒播的,也有育苗后移栽到旱田里的,大到几十亩,小到两张晒席一般,小米生长的模样都显出一种劲道,可见人们管护的用心,而间距两米一株的杉苗则安静得多,在挤挤挨挨的小米中拔节青翠。
看了“林粮间作”的小米地,大家兴致不减,沿着魁胆村外的环村道路,看远近连绵起伏的山林,看村中新砖房老木楼,看“杉王亭”风雨桥风景林。热情的村民邀请大家到村中一户农家吃油茶,刚端起碗,大家禁不住隔壁飘来的阵阵酒香,寻香而访,正在烤酒的主人舀出小米酒,请众人尝一尝,一位从北京来的专家说,不待饮,心已醉。是啊,留客何劳小米酒,青山绿水已醉人。
辞别热情好客的侗家人,我们一行人继续看山看树看金秋。
转到魁胆寨门,一道侗族风格的门楼与几株古枫立于山坳口上,一派雄材之姿,寨门上挂一块“六十年无案件村”的木匾,寨门前有一通錾刻着“中国名村志文化工程”字样的石碑,都标注了一种特别的记忆。树老,门高,匾奇,碑新,给人以丰富的历史想象。
驻足山口,极目远山,清风入怀,别有一番心境。